我和同學，同窗六年，但真正親近的時間，竟然是她生前的半年。
猶記，畢業至今，我們見過幾次面，多半在社交場合，也只有匆匆寒喧。一回在士林捷運巧遇，帶著一雙子女，看著她身為三個孩子的媽，在職場表現仍然如此出色，很為她感到開心。
另一次，是在一個婚宴場合，此時，我已注意到她的身體似乎有點微恙，她的頭髮變得很少，特別是頭頂部位。我一向快人快語，她說她的頭髮一向不多。
似乎也是，但毛髮為血之餘，要有多餘的氣血，毛髮才能茂盛，這似乎點出她的免疫力大不如前。
但，現代人不都如此嗎？處於健康的灰色地帶。
直至半年前，我聽到她生病的消息，沒人肯告訴我她生了什麼病，只叫我自己去問候，他們不方便明說。
於是，我立即用LINE和她聯絡，開門見面留了這樣的訊息
同學，你生病了嗎？
若有需要，請和我聯絡，我會儘力幫你。
於是，沒多久她打電話來了，告訴我：
下午方便可以去找你嗎？
我說：好！沒問題
隨即把下午的預約改期，我想看看同學到底發生什麼事！
她來了，戴了頭巾，全身包緊緊的，氣色有點虛，我請她入內。
她娓娓道出她的狀況，原來她生了重病，已是末期，乳癌末期，而且是最惡性的乳癌，她從第一期發現，一路治療，兩三年的時間，狀況沒見好轉，我愈聽愈耐不住性子，開始埋怨她的主治，「怎會治療成這個樣子，太誇張了，你是早期發現耶，你的醫師太對不起你了！」
她說，她看開了，或許是命吧！
別人的乳癌早期發現，早期治療，效果都不錯，也能撐很久，但她偏偏就是得到三陰性乳癌，什麼先進的療法都對她沒有用，只能用全面殲滅的化學療法，一直在換藥，身體愈來愈虛。
她說她不怪醫師，都是同事，他們也都盡力了，她最後轉到和信繼續治療，來到我這裡時，她已經開完刀拿掉右胸的腫瘤，但也留下手臂無法上舉的後遺症。我細心地檢查她的狀況，看著她露出手術後的傷口，心頭一酸，又不能掉眼淚，只能安慰她說，你放心，我會儘力幫你解決問題。
我知道我必須小心，乳癌患者手術後遺症就是手臂會水腫，手無法上舉，她連睡覺都不舒服，除了癌細胞已轉移到脊椎和肝臟，手臂一壓會痛也很困擾她。我仔細地放鬆她的右胸至右手臂，來來回回不斷放鬆，再做淋巴回流的動作，她能感受到手臂變輕同時也感受到某些部位會痛，但在可允許的範圍下 ，我盡了全力。
回去之後，我也不放心，不明白我自己能否幫得了她。
後來，第二回她來了，臉上多了笑容，她說：真不知道該如何謝謝你，同學。來你這裡，好像看到重生的希望，心情好很多。她提了一籃水果來答謝。結果被我唸了一頓，告誡她下回右手千萬不能提重物，也不能拿菜刀，她說她回去之後，儘量記得，但好的時候，又忘了。
她，就是這麼客氣。
每回來，仍是帶了一籃的水果，說也說不聽，她說，你若不讓我帶，我下回不敢來了。而且，我用左手提，你安啦！
經過幾次的一對一，她的體力日益好轉，好轉到有回我聽到她獨自去爬陽明山的絹絲瀑布，她自己一個人去，她說她的體力可以獨自行動，我聽了也暗自開心。直到一個月前，我也爬到絹絲瀑布，有幾回我好想放棄，走得累死了，但想到同學，年初也是一人獨行撐完全程，一念及此，腳程便加快。一路走完，才明白她當時的體力是不錯的。
三四月時，她換了化療藥，藥效愈來愈強，副作用也變大，我看她開始不舒服，也問她這樣好嗎？她說她很不想做化療，她每回一想到回醫院，心情就煩，但也不忍拂逆家人的關心，我也無法說什麼，只能請她自行評估，若真的不舒服，那就不要做了。
我問她：你怕死嗎？
她說她早就有心裡準備了，她只是不忍心將來小孩的重擔全落在先生身上，她儘力撐，工作也沒辭，留職停薪，只想在最後這一 階段不要花家裡太多的錢。她不怕死，早已看透生死。
「命吧，一路走來，也不怪誰，大家都盡力了，我也盡力了，小孩也大了，房貸也剛繳清，只是沒有福氣看到小孩結緍生子，但我不想拖累家裡。」
她在最後那一刻，仍是這麼貼心溫柔，不忍心讓自己成為家裡的抱袱，自己很努力地在求生存，即使生了重病，也不亂買昂貴的保健食品。
她，沒變，就是我印象中那個長髮，永遠掛著微笑的同學。
後來，化療狀況不佳，她最後兩次來，可以看到腹部已有腹水的現象，我心裡有數，她也是。她問我，你看我還能撐多久！我不忍回她，至多三至六個月吧。我問她，為什麼會腹水？有問醫師原因嗎？她無奈地說，醫師說這是不可避免的副作用。
最後一次再見到她時，她已經不太舒服，腹水已經漫延開來，下肢也出現水腫的現象，我的手輕柔地幫她放鬆，我已經完全沒有把握能幫她了，我很老實地說出我心中的困惑。她說，沒關係，你肯幫我，我已經很感激了。
於是，那是我最後一次幫她放鬆她的身體，她的腳趾甲因化療餘毒變成暗黑色，皮膚有點浮腫，我抺了精油，幫她蓋上眼枕，放了輕柔的音樂，她整個人開始進入夢鄉。
完全放鬆了，很好。心裡想著，這樣最好，放鬆，一切都放下。
我輕輕地關上門，讓她在裡頭好好地睡一個覺。
門外的研習生與她情同姐妹，都很關心她的狀況。也看出學姐這次來，狀況不若前幾個月那麼神采奕奕，我說出了我的隱憂，腹水是一個警訊呵。或許，這回是最後一次見到她了。
一語成讖。
上周六中午，接到同學臉書上的消息，告訴我：
同學，在早上四點半往生了
謝謝你這一路對她的療癒 感恩
據說，走得很安詳，昨天還和女兒慶生
現在她不痛了 可以不再承擔家裡的責任了
眼淚不爭氣地汨汨流了下來，腦袋一片空白，我早就明白了會有這麼一天，但大限來時，仍是無法接受。當下，心，很痛，像被掏空了一樣，整個人陷入巨大的死寂當中。
一直到另一個念頭浮現，她不再痛苦了，終於可以回到天上去了，終於可以放鬆地休息了。心情才逐漸平復，是的，我告訴自己，她現在一定很開心，因為身體無病無痛了。
我永遠記得她的笑，也記得她每回要離去時的大大擁抱，同窗六年，從沒相擁，但每回她總要給我一個無敵大擁抱，再用一個非常非常感性的心說了這麼一句催淚的話：
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感謝你，來你這裡，就像看到希望，回去就很有信心； 回到醫院，看到醫師，就看到絕望，一步步化療就像走入死亡。
沒有你幫我，我很難撐完最後這一段，同學，真的很感恩你。
我總要罵她一句：
三八，老同學，說這麼多幹嘛，你要來，隨時，一句話，我一定挺你。
明白嗎。
真的，我挺你，走完人生最後這一段艱辛的路。
你不會寂寞的，同學都在你身邊
你不會孤單的，你的笑一直珍藏在我們的心裡
你不會無聊的，相信我，有一天我們都會在天堂相聚。
後天，是你的告別式，這回你是同學會的主辦人，再怎麼忙，我都會去送你最後一程，你不要不好意思，你主辦，我一定捧場。
只是，走筆至此，
眼眶仍然紅了起來，看到LINE上你的訃文，真的好不真實。
你還年輕，不是嗎
四十多歲就要去天上享福
會不會太早了呢
我相信
你在天上應該也很忙吧
在菩薩身邊沒有不忙的吧。
同學，一路好走，後天，就讓我陪你走最後一段路。
感恩你讓我有機會在你生前半年，為你服務。
你教了我很多事，很多事。
我學會了豁達看淡世事，一切隨緣，在最後關頭，仍不忘感謝一路幫忙的人。
我學會了你的溫柔寛厚，也學會了在死亡面前仍保持著微笑以對。
同學，謝謝你。
